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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第十章 死生(上) 作者:李歆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十章 死生(上)
  我缓缓抬起手来,拢在宽大袖袍内的右手食指轻轻地钩起他的食指。指尖的温度仍是比常人要低,在夏季里格外的沁凉。
  我微微一笑,注视着他错愕得完全惊呆的脸,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代善吃惊地上下打量我,过了许久,忽然“啊”地低呼一声,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吗?东哥……真的……”
  我闷闷地轻笑,甩掉心底悲伤的阴影,只是笑说:“不是我还会是谁呢?”
  “你怎么回来的?阿玛……不,没人跟我说,你会回来!”
  “嘘!”我食指放在唇上,“我偷着来的,等天黑就回去……”
  “回去?”他不解。
  “是啊,回叶赫——”我淡淡地笑,尽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我下个月成亲,嫁去喀尔喀!”
  “什么?!”他惊呼,抓着我肩膀的手一抖,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无法向代善解释更多,我之所以要到建州,只是想跟他道个别!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他和褚英是我到古代最早认识的人,所以,就由他开始……
  “东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神思恍惚地看着他,遥想当年最初见到他时,他还是个稚嫩纯洁的孩子,如今竟已长得这么大了……果真是沧海桑田,风云瞬息,年华易过!我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样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五官轮廓。我一时感慨万千,险些坠泪,忙撤手别开头,闷声道:“啊……我想见见褚英……”
  “大哥他……”代善的神情蓦然变得异常尴尬。
  我愕然震撼,兄弟骨肉,难道当真淡漠得一丝亲情也没有了吗?我不愿承认代善也会变成那种冷血之人,宁可固执地相信他仍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润善良的少年,于是低声说道:“我知道他被拘了,若是能轻易得见,我也不来求你了。”
  他犹疑不决,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过了好一会儿代善才启口说道:“大哥隶属正白旗,负责看管他的全都是正白旗的人……如今正白旗归老八管,若是没有阿玛的手谕,想进入地牢探视大哥,首先得过老八那一关!”
  我心里一颤,揪紧了。何时起,记忆中的代善已然不复存在?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令他竟然也变得和一般俗人那样世故圆滑?!身为正红、镶红两旗的旗主,在大阿哥被废之后,已然成为最有希望继承储位的古英巴图鲁,竟然没法进入一个小小的地牢?他这托词找得实在不怎么漂亮!
  我冷笑,方才涌起的一丝温情已然从心中彻底抹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皇太极受命外出,此时并不在赫图阿拉!”
  我语气加重,言辞间明显夹杂了沉痛的怒气,他不会听不出来。只是他掩饰得极好,脸上挂着淡淡的无奈的微笑,若非我已心中有底,竟是一点也不会怀疑他的诚意。
  我退后两步,漠然地看了他两眼,忽然扭身便走。他在我身后大叫,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东哥!你……要去哪儿?”
  “去求淑勒贝勒爷!换取他的手谕!”
  “东哥!”他颤声,“不可冲动……”
  “拿我一条命去换,总应该换得回来吧?”我吸气,冷笑,“我就不信我要见一个朋友,竟会有如此之难!”
  “东哥!”他拖我回来,紧紧地抱住我,“我想办法……我带你去见大哥……”
  我的脸压在他的胸口,但怒气未平,进而脱口讥诮地说:“不怕会连累到你了么?二爷!”
  “东哥!”他惨然惊呼,身子急遽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我,“不要这样说……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叠声的“对不起”将我硬起的心肠渐渐软化。也许……不能完全怪他,没人比我更清楚,要在努尔哈赤眼皮底下,争得一席之位有多难!钩心斗角,力争上位却又不能太过招摇,恐遭人嫉恨,代善他……其实撑得也很苦吧?
  我心软了,嘘叹着回应他,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手拍着他的背,哀怜地说:“代善,你无须向我道歉,或许全天下的人都能责怪你,但我却是最没立场的一个!我没资格怪你……所以,不必对我说这三个字!”
  代善身子微微战栗,这一刻我所拥抱着的他,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少年……
  对不起……代善!这三个字应该由我对你说!
  请你忘了我!以后……请按你自己的意愿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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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内有些昏暗,脚下虽然踩着实地,可总觉得有点飘飘忽忽的不踏实,代善送我至狱门便不再前进,不知道他是想守在门外观测动静呢,还是不敢面对牢狱之中的亲哥哥。
  老狱卒引着蜡烛在前边带路,边走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说什么囚犯最近脾气愈发捉摸不定,难以伺候……正说着,忽听甬道尽头,传来一声厉吼,我猝不及防,竟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那老狱卒却是见怪不怪,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哈着腰笑道:“姑娘莫怕,犯人拿铁链锁着呢!”
  我身上一阵阵发寒,强打着精神走到底。一道铁门将内外阻隔,门上仅留了上下两个小孔,上面的案板上搁了一只饭盆子,里头是一些剩菜残羹,老狱卒顺手将盆收走,然后在底下开口处踢了踢,喝问:“屎尿盆子呢?敢情你只吃不拉?还是把屎尿拉裤裆里了?”
  我双手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呆才哑声说:“开门!”
  “啊?什么?”老狱卒困惑地回头瞥我一眼。
  “我说——开门!”
  “那不行!”他断然否决,“他是重犯……”
  “开门!”我不待他说完,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右手举着刚从发髻上拔下的簪子,顶住他的咽喉,“我说……开门,你聋了吗?”手抖得太厉害,竟当真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般厉声尖叱,“你不是说他被铁链锁着么?你怕什么,一个铁索披颈的犯人,你还怕他跑了不成!开门——我要进去!”
  老狱卒吓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求饶:“姑娘息怒……小人尚有家室,死在姑娘手里不打紧,若是让犯人逃了,小人一家都会遭殃!姑娘……”
  我呼呼地喘气,当啷一声,发簪落地!
  疯了!我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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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多谢姑娘……”
  “开开门……求你……”我黯然神伤,“我只是想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姑娘……你,不会是他家内眷吧?唉……”他忽然压下声,怜悯似的说,“也罢,我成全你这一回。只是你出去可千万莫对人讲,就是带你来的那个……”
  “我知道,我不会跟任何人提!出了这里,我便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老狱卒唉唉地连叹两声,从腰间摸索出铜匙,边对锁孔边悄声说:“姑娘,你自个儿把握机会吧……我悄悄跟你说,这个人活不长了……听说上头已有密令,早晚拖不过年去……不过,他即使不被杀头,恐怕也活不久了,像他这么作贱自己的,我还是……”
  “嘎——”铁门缓缓拉开一道缝。
  我还没从刚才那番惊骇的言论里回过神,便听老狱卒叹道:“去吧!只略略说上几句贴己话就好……”
  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逼仄牢房,黑咕隆咚的,我茫然地走了进去,牢门在我身后飞快地关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刺鼻味道,墙角蹲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见我靠近,忽然扯着链子跳了起来,“滚——滚出去——不用假惺惺地月月来问我,我就只那句话,我没错!我没做错——”
  我捂着嘴,喉咙里堵得慌,胸口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怎么都透不过气来。眼前的褚英衣衫褴褛,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五官隐在黑色的阴影下,无法瞧得更为清晰,然而那样瘦骨嶙峋的感觉却着实让我震撼了。
  当啷……
  铁链微微一响,巨大的抽气声响起,他忽然疾速转身,对着墙壁猛地捶了一拳。
  “褚英……”我哽咽,“是我……”
  “出去!出去——”他嘶吼,摇头喘息,“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
  “褚英——”我飞扑过去,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他,臂弯间那种嶙嶙骨感差点逼疯了我,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他在我怀里瑟地一抖,便要挣脱开去,我固执地用力抱紧,脸贴着他骨瘦的脊背,细细啜泣。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许久……褚英忽然从身前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冰冷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喑哑哽咽:“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是我。”我流泪,为他的不幸,为他的可怜,为他短暂的未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怎么可以……
  “你在为我流泪吗?”他慢慢转过身来,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面颊,将泪痕一一抹去。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却像是黑暗中的一团火焰,炙热地点燃了我,“何其幸也,东哥……”他稍稍一带,我已投入他的怀里,他抱着我满足地叹了口气。
  “褚英!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欠他的,注定这辈子欠他的!他欠我的,已用救命之恩来还,可是我欠他的呢?我欠他的一条性命,又该用什么来赎还?
  “不需要……不需要说对不起!”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他用额头抵住我的前额,“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无悔!”
  “褚英!”我再也压抑不住,哇地一下放声号啕。
  “不要哭……不要哭!”他开始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拭眼泪,故意假装轻松地笑说,“没什么的……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
  “什么叫不过就是一条命!”我气他自暴自弃,抬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却不敢使太大力,他身板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褚英顺势抓住我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过了会儿,才执起我的手在他生满胡楂的脸上摩挲,喃喃低语:“这条命早在二十三年前就交给你了,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心里一颤,痛苦地闭上了眼。
  何苦……褚英!这是何苦……
  静静地靠在他怀里,默默地数着滴答的秒数,心境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祥和。牢门这个时候响了一声,老狱卒的声音低低唤起:“姑娘……”
  身前的褚英明显一僵,作势欲起时,我急忙按住了他,缓缓摇头。他焦急地看着我,双手紧紧地攥紧了我的胳膊。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我跟他交代几句。”
  褚英迟疑地放开我,我走到老狱卒跟前,低声吩咐几句,他先是摇头,我摘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塞到他手里,他这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随后我重新回到褚英身边挨着他席地而坐,他顿时欣喜若狂。少顷,老狱卒又回来了,给了我一盏油灯,又递了桶水和一只妆匣给我,随口关照:“外头的那位爷叮嘱姑娘,最多还可待半个时辰,切勿任性拖延……”
  我漠然点头,随手接过东西。老牢狱咂吧着嘴,缩回头去。
  我把灯芯拨到最亮,褚英下意识地往后缩,我扯住了他的袖子,含笑嗔睨着他。他的脸色蜡黄,眼眶子深深眍了进去,只是那眉宇间依然是一抹桀骜不驯。未等我开口,他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你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我手一抖,才从妆匣内拿起的木梳竟然吧嗒滑落。我忙掩饰心中的悲伤和悸动,重新捡起梳子,蘸了桶里的清水,细细地给他打理乱发。
  他只是不动,任由我摆弄,满脸洋溢着幸福。那样简单而且容易满足的欲望让我心里痛楚难当,眼泪滴落在他发上,我随手一梳而过。
  和着那一滴滴的眼泪,我替他梳通长发,打成辫子。然后将自己随身的手帕拧湿了,慢慢替他擦脸。他先还躲避,想接过帕子自己来,我无声地看着他。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无奈放弃,腼腆地笑了笑,任由我继续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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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完脸和脖子,我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右手继续下滑,搭上他单褂的盘扣。他倏地出手摁住我,我默默摇头,将他的手拿开,固执地扒下他的上衣。他消瘦的骨架上满是累累伤痕,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颤抖着用手帕一一拭过这些伤疤。
  这是……替他那狠心的阿玛打江山时,所留下的最残酷有力的见证啊!
  手指最后停留在他的左侧肩头上,那样清晰宛然的齿印,让我的心剧烈地颤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伏在他的肩头失声恸哭。
  “东哥……”他扶着我的肩,痴痴地问我,“如果有来生……你会嫁给我吗?”
  我瞪大眼睛愣怔住,忘了哭泣。
  “会吗?来生……”他着急地追问。
  倏然俯身低头,我在他右侧肩头狠狠地咬下一口。他身子一颤,肩上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紧,可是身子却并没有移动半分,默默地任由我咬出血来。我松开嘴,右肩上的齿痕带着鲜红的血珠子,深印肌理。
  我缓缓咧嘴一笑,语音哽咽:“看!这是……我给你的信物!来生……你来找我……记得……”
  他猝然迎了上来,滚烫的双唇颤抖着印上我的唇瓣。我闭上眼,悲痛欲绝,含泪接受他最后的痴恋。
  褚英!对不起……这一生,注定我已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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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浑噩噩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跨出地牢,如何走到门口的……
  天色暗沉,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我无力地扶着墙,喉咙一阵发痒,难以抑制地咳了起来,先是一声两声,到最后竟是撕心裂肺般无法停止,只得弓着背、捂着刺痛的胸口,眼泪迸发。
  “姑娘……你不打紧吧?”老狱卒有些担忧地绕到我面前。
  我憋住气,克制住喉头的瘙痒,一时无法开口出声,只得缓缓摇头。
  “你脸色很不好……”
  “他……咳咳……人……”
  “哦,你是指二爷?”老狱卒压低声,“才有人来报,十二阿哥往这边过来,二爷怕他进地牢,便赶去前面绊住他了……姑娘若无其他事,还是快点离开吧!”
  我痛苦地点头。十二阿哥……阿济格,那个虽只十岁,却已拥有了一个镶白旗的阿哥!果然不能小觑他,代善会如此紧张,肯定不无道理。
  扶着墙,我挪步,老狱卒在身后低声道别:“姑娘好走……”
  雨下得朦胧缥缈,灰蒙蒙地透着一种凄凉的无奈和悲伤。
  好走……我自然是要走的!只是……无法达成最后的一点奢望,我心有不甘!
  赫图阿拉内城城门离此很近,我不敢靠太近,于是刻意绕了远路,赶往城外与叶赫探子事先约好的地点碰面。才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喂,下雨为什么不打伞?”
  我惊讶地回头,身后两丈开外,站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刻意地板着。我见他虽然单薄羸弱,但锦衣玉袍,仅是他脖子上挂着那块黄澄澄的长命锁已是价值不菲。
  这个娃娃非富即贵,保不准是哪位亲贵家的小公子。我不愿与这种孩子多打交道,免得他家人尾随而至,多生事端,于是扭头便走。
  “喂!你还走得动吗?你那张脸难看得像死人一样……”
  好个勾人心火的臭屁娃娃!我顿了顿,记忆中像是有某根弦被悄然拨动,脑后的神经猛烈抽搐着,咝咝地疼。
  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啊!一个恍神看花了眼,记忆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摇头,甩去眼前的幻觉,自嘲地冷笑。
  “喂——”
  “喂你个头啊!烦人的小鬼,吃撑了管闲事啊?赶紧回家找你额娘去!”我烦闷难当,忍不住口气生硬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干吗要跟一个小不点的孩子这么较真。
  那张小脸皱了起来,露出很不满的神气,冲我嗷嗷叫嚷:“你这女人……你以为我喜欢答理你的死活?不过是瞧你长得与我额娘有几分相似,一时心软才……”
  心里一动,刹那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偏又没能及时抓住。正在困惑的当口,忽然拐角闪过一个矮小的人影,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发现那不过也就是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忙定了定神,丢下一句:“没空跟你扯淡!”仓皇欲走。
  可没等步子跨出三四步,身后衣角便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扯住。我慌张地回头观望,却见另一个孩子已然走近,也不过六七岁,同样是通身华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他看到我后,先是微微一愣,但随即朝着那个娃娃恭谨地打了个千:“十四叔让我好找!快回吧,省得大太太一会儿着急!”
  我被口水猛地呛到,憋着嗓子咳了两声。
  诡异啊!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管一个三岁大的奶娃娃叫叔叔!虽然这种情况在多子多孙的大家族里极为普遍,但是……我眼神怪怪地对着他俩瞄来瞄去,还是觉得这种辈分十分搞笑!
  奶娃娃年纪虽小,可摆出的架子却一点不比大人差,像模像样地说道:“豪格!怎么就你一个?那些奴才呢……”
  这一声“豪格”唤得虽轻,却仿如一道闪电在我眼前猛然劈过,我跄了跄步子,身子陡然失去了支撑力。
  “喂!喂……”小十四大叫,“你别压着我啊——”
  我收势不住,最终倒下,无辜的他被我推倒在了脏兮兮的水坑里。
  “你……你这贱婢怎么回事?!”豪格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上前,左手一把揪住我头顶的发髻,强行拧过我的脸,右手同时挥起一道弧线。
  “不可……”小十四即刻出声阻止。
  可是,豪格的手已然快速地击了过来!我悲哀地紧闭上眼,忽然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无心再做任何反抗挣扎。
  然而,巴掌最终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落在我的脸上,只听得耳边小十四惊讶地“哎”了一声,然后豪格像是杀猪般发出一声惨厉的号叫。我倏地睁开眼睑,却惊异地看见豪格小小的身子呈抛物线般往后飞了出去,砰地摔在了雨地里。
  我惊呆了,第一直觉就想冲过去看他有没有摔伤,可是没等我从地上爬起身,小十四的稚嫩童音已颤巍巍地在我耳边喊了声:“八哥……”
  哗啦!雨点子忽然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像是在炒黄豆,水花四溅。我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勉强睁大眼睛,却哆嗦着嘴唇无法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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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泼天雨幕中,一脸睿智冷峻的皇太极站立在小十四身侧,任是瞎子也能感应到他此刻正在往外迸发的冲天怒火。小十四像是吓坏了,也许自打他出生,还未曾见过这位素来冷静的八哥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
  我凄苦地笑了笑,感觉心里的破洞被打开了,凛冽的冷风正夹着雨水呼呼地往里倒灌。
  皇太极大步走了过来,默不作声地瞅着我,乌黑的眼眸中闪动着难言的心痛,他弯腰将我抱起,我疲软无力地缩入他怀里。
  “八哥,她……”
  “她是我的女人!”皇太极冷声回答,语气像是腊月里冻结的冰。
  豪格这时候已狼狈地从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被雨水完全打湿的小脸上带着屈辱的倔强,踉踉跄跄地靠近,“阿玛!她……”
  皇太极面无表情,抱着我走过,完全无视豪格的存在。
  “阿玛!”豪格不甘心地跑到他面前,拦住,“阿玛为何要打儿子?为了这样一个老东西……”一句话未喊完,皇太极抬脚踹中他的胸口,将他踢飞两米。
  “你身为长子,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却不知你额娘当年也不过是替人端茶奉水的贱婢!少在她面前端你那可怜的大阿哥架子,你还不配,滚——”一声厉斥将豪格吓得脸色都白了,悻悻地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再不敢支吾半声。
  我倒抽一口冷气,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缓缓收紧。皇太极怒叱豪格的气势,让我又惊又怕,不由得联想起努尔哈赤对待褚英的薄情来……啊的一声低呼,我身子阵阵发寒,这才发觉原来被雨水淋湿的身子已没了半分暖意。
  皇太极低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手臂加力,小心翼翼地将我抱着急赶。眼瞅拐过一个弯,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披了蓑衣的车夫正欲跳下车来,抱着我的皇太极却已身手敏捷地腾身踩着车辕蹿进车内。
  “去城外!”
  马车得得得地跑了起来,我窝在他怀里不吭声,头枕着他的胸口,隔着单薄黏湿的衣料,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头顶有重力压下,他把下颌支在我发顶,呼吸时快时慢。
  我忽然喉咙发痒,连忙憋住气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满脸涨得通红。过得许久,我才痛苦地缓过一口气,哑声开口打破沉闷:“送我去尼雅满山冈吧,叶赫使者在那里接我……”
  圈住我的臂膀猝然加重力道,勒得我骨骼吱吱咯咯,险些散架,头顶的呼吸声逐渐急促粗重起来,耳畔的心跳声加剧,震得我耳膜刺痛。
  “皇太极……”我仰起头,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住他的脸,贪婪地想将他看个仔细,将这一瞬的记忆永远刻入心底。
  再没有机会了……以后,时空交替,我再不会与他同处一个时代,我将做回我的步悠然,而他将会成为历史里的清太宗!
  眼泪潸然落下,我咬住唇痛苦地抽泣。
  他眼神郁悒,薄薄的嘴唇紧抿,透着痛楚和怜惜。我嘴唇咬出血,轻轻环抱住他,下颌搁在他的肩头,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薰香。
  他娶妻,他生子,他称帝……他日后的一切一切都将再与我无关,毫无纠葛!他有他的生活!他终有一天会彻底遗忘幼时对我的那份依恋之情……
  “忘了我吧……”我幽声吁叹,眼泪滚滚落下。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他咬牙,声音里逼出一丝嘶哑。
  “你也答应过我很多!”这句话才逸出唇瓣,就见他面上血色尽失,唇上微一哆嗦。我懊悔不已,明白这话太重太直,已然伤了他。眼前一阵眩晕,金星乱撞,我抓紧他的衣袖,忙闭了闭眼定神。
  “我原以为……你该明白我……”他痛苦的低语响彻我耳边。
  我泪流不止,睁开眼,眼前的那张面容有些模糊不清,我微微喘气,难过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原以为……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误会我,你总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他有些绝望,悲凉地叹息。
  我身子发颤,就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然而想到他的将来,我与他再无交集,不由得狠下心肠来,吸气,“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会妒会恨……你其实也并非当真是爱我,不过就是念着从小在一块的情分,如孩童依恋母亲般……”
  “你明知道不是!”他突然爆出一声怒吼,眼神凌厉,寒芒毕露地瞪视我,“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到赫图阿拉来,为的又是什么?”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来,轻声说:“我要嫁人了!这次是真的……不用再被当做一枚棋子送来送去,这一次……我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新娘!”
  他不说话,眼里有怒、有恨、有惊、有颤……那样的眼神极端癫狂恐怖!我几乎就要在这种眼光的扼杀下窒息而亡!
  “要嫁人?”
  “是……”无法呼吸,眩晕感越来越强烈。
  “你心甘情愿?”
  “是。”
  “你……”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然而手才触及我的肌肤,那看似强硬霸道的力道却转瞬消失,化做温柔的抚触,“你就这么绝情绝义地抛下了我!那我这么些年,委曲求全做的这一切,又都为了什么?被你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完全抹杀掉了么?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绝情?”他喃喃,声音战栗,“这不是你!这不是那个我认识的你……你在骗我!”
  我猛然心凛,身子往后仰倒,从他怀里挣脱开去,“皇太极!忘了我……你会有更好的……你,你……”凝噎哽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无法一一尽诉,只得颤抖着说,“你会得到你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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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凄凉讽刺地望着我,冷笑,“我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
  他的表情太过于刺痛我的心,我不忍再看,怕自己克制不住情绪,强撑的坚强会在下一秒钟在他面前全盘崩溃。于是我狠下心将头拧过,大声叫道:“停车!”
  马车在颠簸中终于停下,我掀开竹帘,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冲动反悔。牙关紧咬至发麻,我越过车夫,纵身跳下车架。
  雨下得极大,气势磅礴,雨点子砸在我脸上,疼得钻心。我任由雨水冲刷尽我的泪痕,昂起胸背离马车大步朝前走。
  约走了百余步,忽听远远地传来嗬的一声,车辘隆隆之声透过哗哗的雨声沉闷地传至耳边。我心里一凉,猛地转身,只见茫茫天地间,那辆灰色的马车在雨里渐行渐远,最终化做了一个小点。
  我颓然跌倒,摔坐在了泥水里,感觉一颗心被人用刀子活生生地剜去了,鲜血淋漓……
  “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闷咳,几乎耗尽我所有残存的气力。我疲惫地趴在泥泞的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沙哑疼痛的嗓子里突然有种腥甜的气味直往上冲。我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便听自己“咳——”的一声,竟是喷出一口鲜红的东西。
  那抹触目惊心的血色随即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在眨眼的瞬间。若非此刻我的舌尖仍残留那股腥涩,定会以为方才一幕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心突突狂跳,我又惊又惧,抚着疼痛的胸口愣愣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马车隆隆之声飞速传来,视线朦胧间看见方才乘坐的那辆马车竟又返转,转眼奔到我面前。
  车夫从架子上跳下,奔走间高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我惊疑不定,无法说清此刻的心情,懵懵懂懂地任由他搀我起身,“我家主子方才半道冒雨下了车……吩咐我来,先送姑娘去尼雅满山冈……”
  心……痛如刀绞!
  皇太极!皇太极……我终于再难自制,趴在车架上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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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布扬古将我许婚于蒙古喀尔喀扎鲁特部贝勒吉赛,明抚顺游击李永芳以为不妥,认为既是努尔哈赤已聘之女,再许另嫁可能会再次引起与建州的冲突。然而布扬古为了拉拢吉赛,学建州那般实行满蒙联姻政策,故而任意为之。
  七月,在布尔杭古护送下,我换上一身簇新的大红嫁衣,坐上了去往喀尔喀草原的送嫁车辇。然而车队方行数里,便受阻停歇,据前方探哨回报,竟是发现建州努尔哈赤率兵三千人,屯驻南关旧地,阻挡住了去路,蓄势待发。
  布尔杭古惶然失色,带着送亲队伍仓惶逃回叶赫西城。李永芳见形势危急,为防止建州吞下叶赫,势力做大,便多方调兵,同时出面进行调解。
  七月中,努尔哈赤为形势所迫,只得暂时息兵,退回建州。送亲队伍最后在明军的庇护下顺利成行。
  在离扎鲁特尚有半日的行程时,车队停了下来,整装休息。我揣测这多半是在等迎亲队伍,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时辰,便听马蹄阵阵,吆喝欢呼声响彻一片。
  我坐在车内捏紧了帕子,紧张得满手冷汗,身子僵硬得无法动弹。没过多久,便听一个粗犷的嗓音高声唱了起来:
  “黄金杯里斟满了清凉的奶酒,捧在洁白的哈达上敬献给你。
  遵照兄辈商定的婚事,你把宠爱的妹子许给了我——
  白银碗里盛满了圣洁的奶酒,放在长寿哈达上敬献给你。
  遵照先前预定的婚约,你把美丽的姑娘许给了我——
  骑上雪白的骏马并肩驰骋,亲爱的姑娘哟请体察我内心的隐情,
  践守前约咱俩同返故乡吧,愿我们同甘共苦永远和睦——
  骑上黄骆驼相依而行,亲爱的姑娘哟请接受我炽烈的爱情,
  遵照前约咱俩回转家乡吧,愿我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歌声嘹亮,我咬着唇忐忑难安,车帘子嗦嗦打起,陪嫁嬷嬷的声音靠了过来:“格格!一会儿就到了,您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黯然摇头,红色盖头随之轻摆。这时车外忽然马蹄阵阵,像是有人骑马围着车辇绕圈子,我下意识地绞紧了手帕。
  “格格莫担心,只是额驸骑马绕车兜了三圈!”陪嫁嬷嬷心细,一边抚慰我,一边轻笑,“这是蒙古人迎亲的习俗……格格要没什么吩咐,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我点了下头,帘子重新哗啦响了一声。没过多久,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我郁闷难当地吐了口气,伸展开已经发麻的四肢。
  就要到了!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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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辇最终停下,车帘子完全掀起,我感觉有凉风呼呼地灌进车内,陪嫁嬷嬷在我耳边小心叮嘱:“格格,额驸家的四位福晋过来敬酒,您小心接着,别洒了……”嬉笑声中,我接过酒盅,却不敢真喝,将酒水含在嘴里,趁人不备,用宽袖掩着,尽数呕在了帕子上。
  “格格!该下车了!奴才扶您……”
  我心里一颤,身子紧绷着从车里慢慢腾挪出来,脚下完全没有着地的实在感,感觉像是踩在云端里,轻飘飘软绵绵的。
  一会儿进了一团香气扑鼻的地方,脸上盖头突然毫没预兆地被揭了去,我吃了一惊,只见满眼亮堂,刺得我眼眸一时难以视物。
  面前站了个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嬷嬷,慈眉善目,穿了身鲜亮的蒙古长袍,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惊魂未定,那边陪嫁嬷嬷已小声地对我说:“格格!这位是您的分头嬷嬷,以后您也该管她叫‘额吉’……”蒙古人管母亲叫额吉,这我事前已听说过,但却不知这位分头嬷嬷又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正迟疑间,分头嬷嬷已然笑道:“新娘子!让额吉给你绾头!”说着将我的把子头拆下,熟练地梳成蒙古妇人的发髻,然后在我脸上罩了层半透明的鲜红头纱。一会儿上来两个嬷嬷,替我更衣,脱去我鲜红的女真嫁衣,换上件桃红色的蒙古袍,腰扎宽阔的绿绸带,脚上的寸子绣鞋也被除去,改蹬长筒马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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