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失(上)
车队辗转抵达赫图阿拉城时,城外居民夹道欢迎。
乌碣岩一战,建州和瓦尔喀以少胜多,击溃乌拉一万大军,致使乌拉军力大大削弱,当真可谓意义重大。
“格格……格格……”车子缓缓经过外城街道时,我隐隐听到一缕熟悉的呼声,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是转眼间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呵斥声,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声。
我撩起窗帘,只是略略一瞥,忽然有个绯色的人影扑了上来,纤长的手指攀住了窗沿,“格格——”我吃了一惊,手不觉一缩,帘子垂下。
“格格……格格你看看奴婢……格格……”车外的呼喊声更加凄厉,侍卫们显然已由动口呵斥改为动手施暴。
我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穿帘而出,“停车!”
驾车的车夫赶忙勒住马,因为今儿个入城,是以早起特意盛装打扮,脚下竟是穿了双高跟木底鞋子。我摇摇晃晃地踩上车架子,犹豫片刻,咬咬牙纵身跳下。
“噢……”落地时左脚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估摸着是崴到了,然而心里挂念着刚才那个声音,顾不得多想,只是硬撑着往车后走。
街上满是围观的百姓,见我下车,不禁发出一片噫呼之声,窃窃私语不断响起。
“啊……第一美女……”
“原来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叶赫老女……”
我只当未曾听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马蹄阵阵,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我略一扭头,只见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骏马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挺拔地立定在我身后。
马鞍上的锦衣少年,俊美的脸上挂着冰冷漠然的神情,眼眸居高临下地傲然睥睨,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气质。
我微微愣了一下,方才涌起的喜悦和激动被他那如薄冰般冷冽的目光打得粉碎,我只能抬头僵硬地仰望着他。
“怎么回事?”皇太极静静地坐在马上,淡泊的语气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那个……”他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难道见到我回来,他一点都不高兴么?我不禁有些失落,“我好像听到了葛戴的声音……”
“所以就随随便便地跳下车了?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地方?”他目光冷冷一掠,驾车的车夫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刹那间跪了一地,神情惊慌不已。
他们这一跪,边上围观的百姓顿时吓退两丈,空出老大一块地来。
我茫然地望着他。
这个少年……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太极吗?
“上来!”他弯腰伸手给我,我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的右手,然后又回到他的脸上。
慢慢地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把抓住,稍一用力,另一手在我腰背上一托一抬,我便腾空侧坐到了他的身前。
我才坐稳,忽然腰身被他揽臂重重一勒,左侧肩膀猛地撞进他的胸膛。他用力深吸口气,呼出的鼻息热辣辣地钻入我的衣领,“你以后……再敢……”勉强吐出这五个字,便匿声无语。他光滑的下颌紧贴住我的颈侧,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微微一颤,忍不住扭身抱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了!皇太极……我回来了。”
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我,手劲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腰肢勒断,我忍住痛没出声,放任他发泄情绪。
“要一直陪着我……”他的声音放柔了,在我耳边呢喃,“你答应过我的。”
我点头,“是,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仰头冲他微微一笑,他一手搂紧我,一手握住马缰,慢悠悠地驾马调头。
“等等!”恍然想起下车的目的,我急忙拍他的手,“葛戴……”
“那小丫鬟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说……方才你贸然跳下车,可知会造成多大的骚乱?现如今,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他的语气淡然中透着一分犀利,我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他一眼。
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呢?
虽然看上去样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之间,像是多出了一层凛然不可玩笑的隔膜,他距离我虽不远,可是却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低头看顾的孩子,如今居然需要仰望他了?
“东哥……”
“嗯?”
“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我狐疑地眨眼。
皇太极目光平视,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他来了……”
一阵马蹄声砸响在青石板上,渐渐由远及近,在纷扰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声都砸在了我的心里——耀眼夺目的逆光处,努尔哈赤纵马英姿飒爽地冲了过来。
那马疾速逼近,终于到得身侧,两马交错而过之时,努尔哈赤突然放声大笑,倾斜上身,揽臂一探,瞬间将我拖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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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倒转,下一刻已稳稳地落在努尔哈赤身前。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双手微微发颤地抓着他的胳膊。
“东哥!东哥……”他张狂地大笑,马蹄踏处,周围的百姓纷纷闪避。
我耳边充斥着倒灌的呼呼风声,皇太极孤傲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痛,忍不住大叫道:“玩够了没有?放我下来!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任由你抢来抛去的!”
马儿咴嘶一声,硬生生地原地勒停脚步。
努尔哈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皱眉,“不过出去了两月,不只心野了,连胆子居然也练大发了!嗯?”
我毫不避视他的目光,冷笑,“爷真是说笑了,东哥出去转了这一趟,不正好称了爷您的心意么?”
他脸上怒意乍现,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我的头被迫仰高,他手劲只是略略一紧,忽而松开。
“为什么总要挑衅我的耐性?你是想考证我对你的底线?为什么你就不能像阿巴亥那样,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因为……我是我!我永远做不来阿巴亥!”我喘了口气,颈上的疼痛真实地存在,我显然已经撩拨出了他的怒气,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爷!这是约定——你我的约定!我没忘,爷可曾忘了?”
他猛地一颤,面色微变。
“不管我当日有否从拜音达礼手中逃脱出来,他掳劫你的未婚妻子已成事实,你大可……”一句话未说完,他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我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我痛呼一声,跌坐在坚硬的地上,左脚一阵剧痛,之前崴到的脚踝被全身重量压了一下,疼得我额头冷汗直冒。
“你……”他脸上有怒有痛,有爱有恨……种种复杂的眼神在他眼底交汇,“我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你的那颗心原是铁石做的……好!好!很好!”他唇角抽*动,颤颤地冷笑,忽然一夹马肚,嗬的一声驾马扬尘而去。
望着他含愤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只是左脚疼得实在厉害,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
这时城外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只是方才的情形太过骇人,每个人都目睹他们英明神武的淑勒贝勒将我这个女人抛弃至此,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不敢多事过来理会我。
我不禁苦笑,难道说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不成?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在我耳边响起。
难道是努尔哈赤又回过来了?我愕然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匹通体黑亮的乌骓。
“上来吧。”声音冷冷的,然而皇太极的眼中却已有暖意,“笨女人!”
我咧了咧嘴,嘀咕:“我哪里笨了?”身子稍稍一动,咝地吸了口气。
“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我的不对劲,随即腾身跃下马来。
“可能崴到脚了。”
他蹲下身子,用食指和大拇指在我左脚踝轻轻一捏,我疼得左脚一抽,他嗯了一声:“未曾伤及骨头,不妨事。”
我恼怒地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扔出老远,“这东西真是害人匪浅!”
“是你自己不好,却拿鞋子撒气。啧……你还真是孩子气!”
我气结。他以为他多大个人啊?居然……说我孩子气?我气呼呼地正要抢白他一顿,忽然身子悬空,竟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这……这种感觉超级怪异!长久以来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他哄他,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反过来被他抱!
“抓紧了!摔下去我可不管!”他将我放上马背,把缰绳塞到我手里,然后翻身坐到我身后。
两人共乘一骑,缓缓向赫图阿拉城踱去,“东哥,你还真是个会不断惹出麻烦的笨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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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三十五年春,因在乌碣岩立下赫赫战功,舒尔哈齐被赐封号为达尔汉巴图鲁,长子褚英,奋勇作战,赐名为阿尔哈图土门,次子代善与其兄并力杀敌,擒斩乌拉主将博克多有功,赐名为古英巴图鲁。
据说当日政殿之上论功行赏,众将对舒尔哈齐得赐达尔汉巴图鲁颇有微词,褚英甚至当面指责舒尔哈齐的正蓝旗在乌碣岩大战中故意延缓支援,不配合攻击。
褚英的指责极具杀伤力——舒尔哈齐在建州的势力和威望仅居于其兄长之下,可是从继位人选上考虑,努尔哈赤将来势必会选自己的儿子,而非这个弟弟。舒尔哈齐若想得到建州,首先便要想办法解决掉褚英和代善这两块绊脚石。
当日局面闹得相当僵,我虽未曾亲见,但是事后整个内城都传得沸沸扬扬。
努尔哈赤未曾责难于舒尔哈齐,而是将过错全部转嫁到了常书、纳各部二人身上。这手杀招虽未伤及舒尔哈齐,却也等于着着实实地扇了舒尔哈齐一个耳光。
于是,任凭舒尔哈齐再老成有城府,也不免情绪激动起来,竟当场扬言:“若要杀了他二人,不如先杀了我!”最后常书和纳各部因为他的这句话没有被斩杀,却被判罚白银百两,没收全部所管的牛录,这无异于变相削弱了舒尔哈齐的兵权。
当我听着这些流言飞语,经由一个下人口中传述而出时,不禁惋叹。此时的赫图阿拉城分明已是暗涛汹涌,巨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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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别殿居住,其间未曾见到葛戴。约莫过了七八天,葛戴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挨着门框,怯怯地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我喜出望外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却像是受到百般惊吓似的弹跳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在她厚厚的棉衣之下,掩盖的竟是累累伤痕。
“谁打的?”我飞快捋高她的袖子。
“不疼。”她轻笑着说,眼里渐渐落下泪来,“能再见着格格,奴婢……死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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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急急忙忙地吩咐小丫鬟拿药酒,又强逼着葛戴解了衣衫。她身上淤痕实在吓人,竟似是新伤盖住了旧痕,体表虚肿,淤血深入,肌肤之上竟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
“这是什么?”我到底忍不住惊叫了。这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下手之人怎的如此狠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板下脸,“你给我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讲个清楚,不许瞒我!”
“格格……是奴婢的错。”她在唇上咬出了牙印,惨白的脸上却挂着虚弱的微笑,“格格不必担心……”说完这句,竟是身子一跄,倒头栽进我怀里。
葛戴这一病足足躺了大半个月,大夫说她外伤倒还是其次,体弱虚寒才是病因。写了药方,内调理外敷药,养了三四天,她神志稍稍清醒便挣扎着想要起来,被我一通呵斥。我知道她是担心殿内其他下人,特别是一些老嬷嬷的闲言碎语,于是索性放下话去,从即刻起认葛戴为我的妹妹,以后在殿中只当是半个主子;又当众在小丫鬟里挑了两个乖巧伶俐的,放在葛戴身边贴身服侍。
葛戴先是被我的举动吓蒙了,待到反应过来,她竟是大哭了一场。
慢慢地,等她病好些了,我再问及此事,她才在言谈中稍稍透露出一星半点。我连猜带想,渐渐地寻到了一些线索。
一次皇太极来我这里,我假装闲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非要把葛戴往死路上逼?”
语出突然,皇太极先是一愣,惯常冷峻的神情微变。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茶盅轻轻往桌子上一搁,“死路?那哪条又是生路?”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向我,“如果放她出去嫁人也是死路,我倒真不知这条生路在哪里了。”
“嫁人也算生路?”我讥讽地冷笑,“女子除了嫁人就没别的出路了么?”
他有些讶异地瞥了我一眼,“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像你这般特立独行的,即便她想……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无名火起,怒道:“什么叫没有选择?”
他不语,只是望着我,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种磅礴的压迫感。我的气势在触到那样的眼神时,土崩瓦解,只得颓然地垮下肩膀。
我必须得面对现实,来古代这么些年了,早该麻痹了才对!再为这种话题争议,真是无味无趣透了。我有什么能力扭转葛戴的命运?即使我今天保住了她这一刻,那下一刻呢?她并不能当真跟我一辈子!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东哥,过来!”皇太极冲我招手,我梗着脖子朝他瞪眼,“别赌气,过来,听我好好跟你讲。”
难得见他和颜悦色,回来后总是见他绷着个脸,装酷似的,我不情不愿地磨蹭过去,到得跟前时,被他一把抓住,一个踉跄,坐到了他的膝盖上。
我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些,急忙想摆脱他站起来,却又硬被他摁了回去。
“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丫头当初如若没有我一力保她出去,她早死了千百回了。你可明白?”
我忘了挣扎,沉寂下来。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葛戴回赫图阿拉是在皇太极之后,而那时皇太极回来是因为……对了!满蒙联姻!难道……是和联姻有关?
“我不明白。”算了,反正在他面前也不是第一次当白痴了,再当一次又如何?
他搂着我,想了想,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偷偷拿余光瞄他,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五官混杂了孟古姐姐的柔美和努尔哈赤的刚毅,明明是两种极不和谐的感觉,却十分完美地展现在他的脸上。我的目光从他宽阔的额头,沿着笔挺的鼻梁,一路下滑到他棱角分明的唇上。
“咕!”喉咙里轻轻咽了口唾沫。
色女啊!我果然色心难改……耳根子微微一烫,极力保持住自己完美矜持的淑女形象。我在心里不断地默念,不过是棵嫩得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草,没啥大不了!就是长得不算太难看而已!
“在想什么?”额头上一痛,他屈指弹了一下,我捂住额头低呼,“又走神……看样子,我今天是不用再说下去了!”
“别……你倒是说呀!我等着听呢。”
他忽然一笑,笑容虽浅浅一闪而逝,我却看傻了眼。
“看吧,又心不在焉了。唉……”他叹气,“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不会害了你的小丫鬟,我是在救她!只是她的脾气倒也倔强,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执意不肯嫁人,弄得连我也险些保她不住……”
什么?这就算完了?我根本就没听明白!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故作凶狠地瞪他,“从头再说一遍,直到我完全听懂为止!”
他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竟将我镇住,捏住他下巴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等到发觉自己在那一刻自然生出的怯弱之心,我不禁郁悒。那个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终于逐渐长成了吗?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当真是越来越难以亲近了。
我茫然若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此刻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虽然精明,却不失纯真一面的八阿哥,可惜我要的答案模糊不清。
“谁让她是博克多的女儿呢?”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失态,只是很平静地说,“原本乌竭岩的战事压根不会扯到她一个小丫鬟的头上,只是有时候你愈发待一个人好,对她而言并不见得会带来多大的好处。揪住这件事想借题发挥的人大有所在……”
博克多……胡达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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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葛戴原是乌拉的格格,她是博克多的女儿,胡达利的妹妹!
“难道……葛戴之所以弄得这么惨,是因为我待她太好了?”我吃惊不已,这是什么逻辑?我待她好,竟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她在赫图阿拉不过是个小丫鬟,博克多一出事,那些平日里嫉恨你的人趁机落井下石,她们动不了你,难道还不能动你的一个小丫鬟么?在打击你的同时,也许还能把大福晋阿巴亥一块儿拖下水,这岂非一箭双雕?”他淡淡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醒悟,“东哥,你是你,你能保得了自己,未必能保得住别人……所以,学学阿巴亥的机警和聪明,平日只需顾上自己便好,别再去管旁人如何。”
这……这是在说我没有能力吗?是在说我无能?连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都保护不了?所以,为了避免伤害,只能放手?
是这个意思吗?就如同当初对待代善一般,我无法帮到他什么,为了不让自己拖累他,所以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难道竟是不止一个代善,就连葛戴,我也没办法守护吗?为什么要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的都……
心里酸痛,我咬着唇,胸口闷闷的,堵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等等……东哥!再等等,耐心一点。”皇太极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笃定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让我那颗破碎冰冷的心一点点地逐渐回暖。
“皇太极。”我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闷闷地说,“我很累……而且,我怕自己撑不到你们期待的那一天……”大家都在等,我清楚地知道,褚英在等,代善在等,甚至皇太极也在等……但是这个煎熬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了解我内心的悲哀——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而我,注定是等不来那一天的。
“别胡说!”他紧紧地拥着我,“东哥,你信我么?”
我用力点头。
我信!虽然舒尔哈齐、褚英、代善,甚至莽古尔泰……他们随便哪个人的优势看似都要比皇太极强出许多,然而,我是相信皇太极的!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坚信他会最终成为那匹夺冠的黑马!因为,历史早有定论,结局也早已载入史册!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泪意上涌,一想到我最终会离他而去,无法亲眼看到他允诺和期待的那一天,我的心竟然痛得揪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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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气温逐渐回暖,女真各部族的关系越发微妙紧张,海西辉发与建州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已然弥漫整个辽东。拜音达礼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兴土木,在扈尔奇山城外又加盖两层,使得扈尔奇城变成一座内、中、外三层的城池,以备战时之需。
这种郁闷就像天阴着,光打雷却不见下雨,明知道一场大战在即,可努尔哈赤偏偏能按捺住性子慢慢地磨。我不得不感到万分地佩服。玩心理战,努尔哈赤绝对是个高手,此时身在扈尔奇城内惶惶不安的拜音达礼肯定已被磨得抓狂了。
明万历三十五年秋,一场必然的大仗终于拉开帷幕。
努尔哈赤用那些事先冒充成商户、秘密混进城内的探子,轻而易举地就将貌似固若金汤的扈尔奇城里应外合地拿下了。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么有气势的一场暴风雷闪,没想到最后竟是只飘了几滴小雨——与当年攻打哈达陷入苦战时的情景相比,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
九月,海西女真辉发部被灭,首领贝勒拜音达礼父子被杀身亡。
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我心下恻然,虽然我对拜音达礼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听到他被杀,仍不免替他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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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努尔哈赤命长子褚英、侄儿阿敏等率部讨伐乌拉边界,攻克宜罕阿林城。自乌碣岩一役后,乌拉元气大伤,贝勒布占泰不得已放下身段,主动向建州提亲求和,请求努尔哈赤许聘亲女,他将永世忠诚于建州。
努尔哈赤欣然应允,将四格格穆库什送至乌拉与布占泰完婚,同住在赫图阿拉内的女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其实布占泰与努尔哈赤的不和已成必然趋势,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此时穆库什嫁过去,不过是做了个缓和紧张局势的牺牲品罢了。等到时机成熟,双方必将再度斗得你死我活。
穆库什出嫁后没多久,十一岁的五格格下嫁巴图鲁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为妻,亦搬离出内城深宫。庶福晋嘉穆瑚觉罗氏接连嫁别二女,不免终日以泪洗面,伤情难抒。
我时而在内城走动,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花园角落哭泣,身边竟是连个丫鬟也没带。我明白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流泪,若是她哭哭啼啼的飞语,被人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后果当真不可想象。
见多了嘉穆瑚觉罗氏的眼泪,我不免想起过世的孟古姐姐来,同样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活着的兴许还不如死了的洒脱,于是格外思念起孟古姐姐来。去尼雅满山冈扫墓祭奠那是不可能了,自从去年被劫后,皇太极盯得我极严,几乎是每日必至,虽然他早已成*人,在外城另置私宅。
想来想去,唯有去孟古姐姐生前住的院子凭吊哀思了。
翌日,我让葛戴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悄悄地去了那处院子。院落荒置了年余,里头早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站在门口见实在迈不进脚去,葛戴又是满脸的怯意,便只得草草地在门口摆弄一番,聊表心意。
回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分外沉重,在经过邻院时,无意中发现那里庭院整洁素净,不觉驻足。
“这里如今住着谁了?”
葛戴摇头,同样是一脸的困惑。
我见院门大开,可是未曾有下人走动的迹象,整座院落空空荡荡,幽深冷清,便跨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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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得近了,忽听主屋内传来琅琅读书声,竟是有个娇柔的声音念着《诗经》上的一首《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不觉一震,这个声音温柔甜美,每个汉字都念得字正腔圆,颇具神韵,正发怔,那里头忽然有个熟悉的浑厚嗓音道:“整天念叨这种无用之物,又是哪个教你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赫然是努尔哈赤。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赶紧走人,可是偏又对方才那甜美声音的主人感到无比的好奇,在赫图阿拉城,敢在努尔哈赤跟前提及汉人文风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我觉得很好啊!”那女声满不在乎地开口。
我站在窗外,越发吃惊。
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努尔哈赤的不满及怒气,居然敢当面捋拔虎须?
“孙带!”努尔哈赤叹了口气,言语中的怒气竟已消失不见,换成百般无奈似的宠溺。过了好久,才听他接口,“过两年你便年满二十,你可是想着要嫁人了?”
“嫁人?”那名女子嗤声蔑笑,“我急个什么?城里不还有个叶赫老女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跟她相比,我又算得什么?”
砰的一声,像是努尔哈赤怒气冲天地拍了桌子,“哪个让你提她了?你还让不让人清净?”
“哼。”孙带冷冷一哼。
我不敢再逗留听下去,忙按着原路悄声退了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葛戴正守在门口焦急地探望,见我出来,忙说:“格格!你可总算出来了,真担心你又惹上什么祸端,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我稍稍平复心境,“是。赶紧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仍是不断想起刚才那段古怪的对话。
于是,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猜不透这个孙带到底是什么人。可没听说努尔哈赤最近纳了什么女人在城内啊。
“格格!”身后的葛戴忽然扯动我的衣袖。
我一顿,“怎么了?”
葛戴努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扎堆走过来一群华服锦衣的男子。
内城中甚少有男子走动,除了那些个不时会回来给父母请安的阿哥们,但是扎堆凑在一块儿进来的倒是少见。
一眼扫去,已见着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以及九阿哥巴布泰和十阿哥德格类。
我不愿跟他们多打交道,于是抢在他们还没留意到我之前,拉着葛戴闪到了一座假山后。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慢慢靠近,只听莽古尔泰大笑着说:“此事可当真?那可真是好笑了!”
“可不当真?”阿巴泰笑得有些阴沉,“昨儿个老十第一次开荤,原想邀他一块儿去的,他一口回绝,那样子倒像是心虚怕被人吃了似的。”
“得了,这事若是当真,咱们做兄弟的可不该跟着笑话他,好歹替他想想法子!”塔拜讲话稳重了些,听着也觉厚道,“九弟和他年岁相仿,可九弟屋里如今少说也纳了三四房妻妾了。八弟身边却没个女人陪着,总也不是办法……”
我心里突地一跳,手心里一紧,感觉葛戴与我相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六哥倒真是好心。”巴布泰冷笑道,“如今哪个不知他皇太极不贪恋女色,阿玛还曾夸他意志坚毅,不为女色所累……啧啧,装得跟圣人似的,我看他不是不贪,而是根本就不行!”
塔拜斥责道:“九弟!怎么说话呢你!老八再如何,也比你大上一个月,总是你兄长!”
“哈哈,六弟啊!”莽古尔泰大笑,“你可不知,老九为晚生了这一个月,心里有多怄气!前年年底,蒙古的那个恩格德尔有意联姻,阿玛偏心,让这等好事落在老八身上,可老八偏还不领情,居然回绝了……最后人家恩格德尔走了,亲事也没谈成,若是这等好事摊到老九头上,保不准如今靠着那位蒙古贝勒的威望,在阿玛跟前的地位也能……”
“哼,所以我才说皇太极有问题!”
莽古尔泰笑道:“有问题也罢,没问题也罢,总之与咱们无关,咱们乐咱们的,等着看好戏吧……只怕真有问题,他年岁大了,想瞒也瞒不住,到时候……哈哈!”
眼瞅着一行人渐渐走远,终于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葛戴忽然咽声说:“他们这些做爷的怎么这般无聊,竟然在背后如此非议八爷!”
“嗯……如今八阿哥受命接管内城大小事务,年俸月例,奴隶仆从,土地私产等等分配,无一不经他手,若要秉公处理这些琐事,自然难免会得罪他们……”我心里烦乱,嘴上虽轻描淡写地解释着理由,可心里却已被他们方才谈及的话题所扰,满腹担忧。
皇太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历史上的顺治帝不就是他的儿子么?嗯,他会娶妻生子,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蹙着眉,仍是觉得心烦意乱,难以有一刻的安宁。
脑子里忽然纷乱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记忆中好像曾有野史称述,顺治帝乃是摄政王多尔衮与孝庄大玉儿私生之子……
“啪!”我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脑门上。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种荒谬的事情只有那种三流电视剧的编剧才瞎编得出来!
“啪啪!”我又连续打了额头两下,强迫自己剔除掉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是转眼,我稍稍定下的心便又打成一团乱麻。
“格格……”葛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格格若是生气,你打奴婢出气好了,千万别……”
我翻了个白眼,终于跳了起来,“去!去!回去叫人给我备马,我要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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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府邸我是常客,熟得就连看门的那两条大狼狗见了我都巴结得直摇尾巴,谄媚得很。
甫一进门,那两条立直了比我还高的大狼狗,便兴奋得扑在我身上不停地吐舌头,换作平时我早笑翻了,可是今儿心里正堵着呢,不禁厉声叱道:“滚一边去!”
那狗兴许没听懂人话,呜呜地摇着尾巴,倒是把边上站着的那些奴才给吓坏了,赶忙上前打笑脸赔不是。我撇了撇嘴,悻悻地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这是做什么呢?竟然憋了那么大火气,莫名其妙地就使起小性子来!
皇太极在家一般都待在书房里,如今接手管了城内的烂摊子,要看很多账册,在书房待的时间就更多了。我熟门熟路地绕过庭院,直奔书房。
门是些微敞开的,房内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动静。书案就摆在进门显眼的位置上,然而皇太极却并未照常理那般端坐在桌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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