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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第七章 斐优(中) 作者:李歆  txt下载  章节列表  繁體中文



第七章 斐优(中)
  这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绝对不能被拜音达礼抓回去!抓回去的话,我就算是不死九命猫妖化身,也非得被恼羞成怒的他给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我原本就没方向感,这会子深山老林的,眼前一抹黑,更加不知哪边是生路,哪边是山崖,只得勒了马缰,无奈地放任马儿自行溜达。
  约莫在山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忽觉脸上一冰,抬头望去,微薄的月光下,扯絮撕棉般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心里不由得一凉。
  果真是天要亡我!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现在居然连老天爷也来捉弄我!
  没过多久,我全身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手脚僵硬发麻,胯下白马也是一个劲地喷鼻、哆嗦。我又饿又冷,只得弯下腰伸手搂着马脖子借点暖气。
  饥寒交迫,我悲哀地想,恐怕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不知道皇太极能不能找得到我的尸首?但愿别被野兽给啃得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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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暖……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渗进我的体内。
  吃力地将眼皮撑开一线,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在不远处跳跃,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光亮处模糊地来回晃动。我心头一暖,“皇……太极……”眼睑沉沉合上,我呻吟一声,安心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压低的男声问:“她醒了没?”
  我心头一惊,想起拜音达礼,竟一个咕噜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睁大了眼。
  一只手停在我鼻端,一个陌生的少年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咦,她醒了!”身旁有团墨绿色的影子一晃,一张皎洁如花般美丽的脸庞凑近了我,大大的杏圆眼中盛满笑意,“哥哥,你一来她就醒了呢。”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长相甜美可亲,与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少年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少年见我醒了,微微一笑,“醒来就好,阿丹珠,叫你的丫鬟把熬好的肉糜粥端来,这位姑娘想必饿了。”
  我的确是饿得很了,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问:“你们是谁?”
  这时少女已然掀了帐篷出去,剩下那位少年含笑盘膝坐到毯子上,随手往炭盆里添加木料,“我叫乌克亚,方才出去的是我妹妹阿丹珠,我们昨儿个路经此地,阿丹珠执意要到山上来打猎,是猎犬发现了被雪掩埋大半的你……”他边说边回眸冲我一笑,我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俊雅秀气,身上穿了一袭貂狐裘皮,就连背上拖着的长辫上也坠了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这通身的气派绝非一般山野猎户所能拥有。
  “你们……到底是谁?”
  我问得有些突兀,乌克亚却没生气,只是些微愣了愣,转而又柔声笑说:“忘记介绍了,我们是东海瓦尔喀部族人,姑娘你是哪里人?为何会孤身一人迷失在山里?”
  几句话便轻描淡写地把局势整个扭转,这下子轮到我瞠目结舌,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叫步悠然,我是汉人,我原打算上长白山挖野山参的……”
  乌克亚瞅了瞅我,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原来你是汉人……汉人参客冬天一般不进山,你是新手吧?在大雪封山的冬天独自进山,太危险了。”
  我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喃喃说:“是。”
  正觉气氛尴尬,帐帘一掀,寒风卷着雪花将蹦蹦跳跳的阿丹珠送了进来,“姐姐,你喝碗粥吧,这粥是用哥哥昨天打的新鲜鹿腿肉搅成肉糜熬的,味道很不错呢。”
  我连声称谢,将粥碗接过,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得一干二净——我真是饿极了,哪里还顾及什么吃相。
  阿丹珠扑哧一笑,我有些尴尬地放下碗,讪笑。
  “不够还有……”她笑着在我脚边坐下,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双脚上被白布裹得个严严实实,脚趾和脚后跟麻酥酥的有阵钻心痒痒。我曲起腿,正想伸手去挠,却被阿丹珠一把按住,“别动!哥哥才帮你上好药,你的脚全被冻烂了,若不是哥哥懂点草药,及时帮你敷药,恐怕你这双脚真就烂没了!”
  我吃惊地仰起头,乌克亚正笑吟吟地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我还来不及说出感激的话语,他已然笑说:“以后每天换药,过上一个月也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我不敢保证是否会落下什么病根,我毕竟不是大夫,回头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的好!”
  我无语,这双脚没有废掉,能够成功地逃离拜音达礼的魔爪,我已是感恩戴德,喜出望外,哪还顾得上管这以后的事?
  “姐姐……你好美啊!”阿丹珠忽然挨近我,笑嘻嘻地搂紧我的胳膊,“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姐姐这么美的美人呢。姐姐……你是哪里人啊?不如你跟我们回斐优城去好不好?我阿玛和额娘见了你,肯定欢喜……好不好?好不好嘛?你跟我们回斐优城过年好不好?哥哥——”她拖长了音,回头瞥向乌克亚。
  乌克亚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得看步姑娘的意思。”
  我现在根本就是无处可去,想着与其回赫图阿拉继续过囚禁生活,不如跟他们兄妹到斐优城去试一试。也许那里的生活会更适合我,也许在那里我可以彻底抛弃东哥的身份,以步悠然的名义真正地活上一回……
  “好!”我轻轻吐气,莞尔一笑。
  皇太极……对不起!我爽约了,我不能回赫图阿拉!我不愿再背负着布喜娅玛拉之名,痛苦压抑地活下去!
  “哇!姐姐答应了!哥哥……我们回斐优城!我们马上动身回斐优城!”阿丹珠欢快的笑声感染了我,我忍俊不禁。乌克亚宠溺地看着妹妹,然后瞥了我一眼,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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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尔喀部乃隶属野人女真的一支,首城斐优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图们江左畔,隔江相望便是朝鲜国。
  斐优城周长两千多米,墙高丈余,基宽三丈,东西南北各设一门,门前立有角楼。斐优城历史悠久,虽然在规模上远不及赫图阿拉,但我十分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瓦尔喀部首领贝勒策穆特赫,即是我的救命恩人乌克亚兄妹的父亲。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多大惊讶与意外,毕竟最初见面时,乌克亚不俗的装扮和谈吐,已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乌克亚在众多兄弟中排行十三,阿丹珠是他的同母妹妹,乌克亚虽为侧福晋所出,但因其聪颖能干,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极受老父亲的喜爱。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皇太极……努尔哈赤显然不可能像策穆特赫那样慈蔼可亲,对子女呵护有加,同为侧室所出的皇太极若想在部族内有一番作为,得到父亲的赏识,绝不会像乌克亚那样来得简单!
  至于我的身份来历,我谎称自己乃是一名孤儿,父母双亡,家就住在明朝边境的卫所附近,为了生计,想学着邻居入山采参,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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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谎言,每说一遍我的纯熟度就提升一级,练到后来即使睡着了说梦话也能说得滴水不漏。反正我也只是把我在现代的身世,稍微加工润色一下讲给大家听而已,算不得是撒弥天大谎。
  正月十五那夜,乌克亚提了盏纸扎的莲花灯来找我,阿丹珠在他身后笑嘻嘻地提了盏玉兔灯,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喊:“步姐姐!步姐姐!哥哥说你们汉人喜欢在元宵节扎灯玩,是不是?”
  我笑逐颜开,“是啊。这灯扎得很漂亮,哪儿买的?”
  “哪里也买不到!”阿丹珠一昂头,骄傲地说,“是哥哥亲手扎的,有钱也买不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想不到堂堂一位娇生惯养的阿哥,居然会做手工活儿。
  “给你。”乌克亚将莲花灯递给我,眸瞳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给我的?啊……谢谢!”我满心欢喜,兴奋地将莲花灯接在手里,荷心一点橘红色烛火,正跳跃着发出暖融融的微光。
  “步姐姐!你真像月宫里的仙女嫦娥啊……”阿丹珠将玉兔灯提到我的面前,无限感慨地说,“在姐姐跟前,我就只能做仙女身边的小兔子……”
  “鬼丫头!”我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大笑,“什么嫦娥仙女的,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再美的人也会老去,一副皮囊算得了什么?”说这话时,我无意间从乌克亚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讶的赞叹。
  “步姐姐,明天哥哥要去和海西乌拉的那帮野蛮人谈判,我好担心……”
  海西乌拉?!
  我扭过头,乌克亚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的端倪,“为什么要和乌拉的人谈判?”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答。
  “什么没什么?”阿丹珠不满地大叫,“乌拉人蛮横霸道,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多次欺压我们族人。那个胡达利最最可恨了,掠夺咱们族民妇人,还……还……”她猛地扭腰一跺脚,月光下那张涨红的小脸布满怒气,回头冲着乌克亚嚷,“阿玛和哥哥就知道一味忍让,上回他强要了哥哥的未婚妻子,你们居然也能忍得下这口气。这回他若是开口要我,甚至要步姐姐,你们也由他么?”
  乌克亚剑眉一皱,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清脆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就是嘛!”阿丹珠犹自愤愤不平,“所以,明天你一定不能示弱,胡达利若要再强横无礼,你就好好教训教训他,叫他晓得你的厉害——哥哥的身手那么棒,又岂会怕了他?”
  我见乌克亚凝眉欲言又止,便哄着阿丹珠说:“姐姐觉得有些冷,你帮姐姐到屋里拿只手炉来好么?”
  阿丹珠愣了愣,似乎不理解我为什么打断她的话,想打发丫鬟去拿,却发现自己孤身和哥哥出门,并没有随身带丫鬟出来。她不好意思拂了我的意,只得讪讪地说:“好吧。”
  等她走开,我凝目望向乌克亚,“乌拉如今很厉害么?”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避开目光,抬头看着月色,“嗯,很厉害。”
  “整个瓦尔喀加起来,抵得住乌拉几分兵力?”
  他似乎想不到我会把话问得这般直白,愣怔了下,才道:“十分之一也不及!”
  我心里怦地一跳!真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内,乌拉的势力能增长到如斯地步。
  “那么……整个辽东,已无人能与之匹敌了么?”
  “有!”
  “谁?”
  “海西的叶赫,以及……建州!”他背负着手,缓缓将视线从月亮上拉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我,“我……今天建议阿玛,弃城迁族!”
  弃城迁族!
  短短的四个字蕴含的却是石破天惊的分量!
  “你们打算投靠谁?”我失声惊呼。
  “叶赫不足取!现今掌权的首领贝勒那林布禄和布扬古都非等闲之辈,然而容人之度有限,终非成大器者!我看好建州的努尔哈赤!”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柔和了许多,“阿玛答应考虑我的建议了。步……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呢?瓦尔喀若是举族投奔努尔哈赤,我岂不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得重新回到赫图阿拉去继续坐牢?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乌克亚的决策眼光犀利得没有半点瑕疵和错误。的确,再在斐优城守下去,最后瓦尔喀铁定会被乌拉吞掉,与其做亡国奴,还不如趁早替自己找个可靠的主家。叶赫的确不足取,因为不久后的历史将证明,由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才是真命所归!
  我幽幽地叹口气,心底一片茫然。
  这个世界太乱!乱得连个容我之处也没有!
  天大地大,我究竟还能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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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阿丹珠竟穿了一身男装来找我,令我惊讶不已。
  “步姐姐,你也换了男装,跟我出城去!快快!”她催促着,“哥哥他们已经出城了,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教训那个胡达利!”她眼珠一转,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他骄傲自大得很,这次身边带的随扈肯定不会多过十人……”
  “你不要胡闹了!”我惊讶得瞪大眼,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白痴。她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拖兄长的后腿,乌克亚早晚会被她害死。
  “我没胡闹!”她从腰上拔出一柄精致小巧的弯刀,凭空霍霍挥了两下,刀刃薄而锐,闪闪发出银光,“步姐姐,我的刀法是哥哥亲手教的,我可是曾经独自一人猎杀了一头豺狼呢。”她自信满满地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哥哥就是不肯动手教训胡达利,其实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一刀宰了他!哼……一想起被那畜生欺辱的妲姐姐,我就恨不能……”
  我的表情开始僵硬扭曲,应对无措。天哪!我从没见过像阿丹珠这样大胆出格的格格,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可没一个是这样子的。
  “走吧!”
  愣怔间发现自己竟已被丫鬟换上了长袍马褂,把子头也拆了梳成长辫,头顶戴了貂狐冬帽,完全一副男儿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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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丹珠拖着我的走往外走,我缩手,“不行!你会坏了乌克亚的大事!”
  “大事?他有何大事?不过就是求和罢了!”阿丹珠翻身利落上马,马鞍旁挂满搭链,仅是箭壶便挂了三副。
  我倒抽一口冷气,阿丹珠是认真的!她并非是在说笑而已!
  “步姐姐!你不愿跟我去那就算了,反正今天我一定要让胡达利知道,我们瓦尔喀人不是好欺负的!”她一勒马缰便要纵马奔出,我急忙冲过去抓住马辔,叫道:“等等!我随你去!”
  当务之急,也只能先跟了她去,必要时想办法再阻止她的任性冲动。
  唉,唉,这个阿丹珠,还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好姐姐!”她在马上飞扬一笑,笑容在阳光下如一株灿烂盛放的鲜花。
  我只得上了另外一匹马,夹了夹马腹,紧跟在她身后,一路飞奔出东门。
  由于是两人双骑,赶得又急,所以才出城没多久,便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逶迤而行的一长串马队。
  “是哥哥他们……”阿丹珠勒马原地踏了两步,“咱们绕过去,相信胡达利的队伍就在前边不远了。”
  “阿丹珠,等等……”我试图喊住她,可她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我的叫声,骑着马飞快地绕过小山丘。
  我的骑术明显不如她,她纵马奔得奇快无比,一转眼,竟甩开我四五百米。我急得满头大汗,马蹄溅起地上的雪花,得得得的马蹄声响犹如丧钟般敲响在我心底。
  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当我绕过山丘,便听一阵短兵交击声铿锵传出,我心里一惊,手中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驰跃出。
  只见一片空旷的雪地里,四五个人缠斗在一块儿,阿丹珠挥舞着弯刀,手脚慌乱地与围困住她的人相抗,她的坐骑倒在一边,马腹上插了三支羽箭,鲜红的血蜿蜒流淌在雪白的地上,红白相映间是那么的刺目惊心。
  “阿丹珠!”我厉声尖叫,纵马飞跃过去时,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被雪色倒映反射的阳光刺晃了眼。
  “还有一个!”
  “抓住他——”
  一把长刀劈了过来,我伏在马背上略一低头,冬帽被削飞。
  “是个女的!”有人惊呼。
  心慌意乱间,一个响亮的声音朗声喝出:“我要活的!谁也不许伤了她!”
  “是!爷……”
  我被马带着转了几圈,有三四个人过来抢夺我的马辔,我慌得没了主张,随手抄起马鞍旁配置的一柄长刀,抓在手里当木棍使,用尽全力往这些人的胳膊上敲去。
  顿时有人惨呼退开,但转眼涌上的人更多。
  “步姐姐——”耳听阿丹珠一声凄厉的长叫,我抬头慌乱扫视,却见她竟被一个青年男子强搂上马。
  容长脸,丹凤眼……在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布占泰!但此人绝非布占泰,他比布占泰年轻许多!
  会是什么人?
  “步姐姐救我——”阿丹珠凄厉地挣扎。
  青年男子把她横放在马前,嘴角噙着冷冷的一抹笑意,目光冷冽地逼向我。我心里一寒,哆哆嗦嗦地将长刀从刀鞘中抽出,尖叫:“走开!再不走开!休怪我下手无情!”
  也许是我的音量太小,竟然完全没有起到恫吓的作用,那几个人开始拉我的腿脚,企图把我拉下马来。我闭了闭眼,挥舞手中的长刀,毫无招式地乱砍一气,“滚开——”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慌乱间我感觉到手心里濡湿一片,红红的……是血!
  手一颤!长刀脱手坠落,插进了雪泥里。
  “抓住她!”那容长脸的青年暴喝,手指指向我,“不许伤了她一根头发!”
  惊骇中我身子一歪,竟被人拉下马,身子跌落到雪里的同时,听到那青年的怒骂声:“蠢猪!怎么让她摔了?!”
  我被拽出雪堆,脸上冰凉,嘴里呵出的暖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胸口剧烈地震动着,那是我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心跳。
  咻——破空之声尖锐地划过耳际。
  身旁有个男的惨叫一声,眼珠凸起,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四肢抽搐着扑通倒在我身上,我吓得往后疾退。
  “什么人?!”
  咻咻!箭矢破空声不断。围困住我的那些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我瞪着一地的尸首,震骇得无法动弹。
  “步姑娘!”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有人搂起我的腰,将我从湿冷的地上拉了起来,“可有受伤?”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眼前晃动的五官渐渐变得清晰。
  “乌克亚!”我一把攥紧他的胳膊,“阿丹珠……”
  “我知道。”他沉声,双眼死死地盯住对面,忽而高声喊道,“胡达利!我瓦尔喀诚心求和,你为何咄咄相逼?”
  “我咄咄相逼?明明是你小妹子半道伏击偷袭,若非我机警,怕是这颗脑袋早不架在脖子上了!乌克亚,你倒挺会恶人先告状!”
  “胡达利!这件事也别忙着先计较谁对谁错。我妹妹性子鲁莽,确实有错,回去后我自当严加管教。你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暂且放了她?”
  胡达利狭长的眼眸冷冷一挑,“不计较?你杀了我这么些个奴才,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这丫头现在在我手里,按着咱们女真人交战的规矩,她此刻已是我的俘虏。你若想要回她,便该拿等价之物来换!”
  “好!”乌克亚直起身,“你先放了她,我回斐优城后,自当奉上牛羊各一百头!”
  胡达利哈哈一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右手食指伸出来回晃了晃,“不够!”
  “不够?”
  “不要你的牛羊!我要——她!”他食指一点,笔直地指向我,“我只要她!你拿她来换!”
  “不可能!”乌克亚搂紧我,咬牙,“这姑娘不是我瓦尔喀族人,也非我瓦尔喀奴隶,她是自由之身,岂容你侮辱?”
  “换不换随你!要不然你妹子就得跟了我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阿丹珠伏在马背上痛哭,双脚悬空踢腾,“你杀了我!你有种杀了我!胡达利——我宁可死,也不要跟你……”
  “闭嘴!臭丫头!”胡达利毫不手软地在她背上抽了一鞭,虽然冬袄厚实,却仍可清楚地看到阿丹珠身子战栗地抖了一下。
  “可恨!”乌克亚忽然放开我,挽弓搭箭。
  咻的一声,那支箭笔直地朝胡达利喉头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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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达利也非等闲,那箭离他只有一尺距离时,他竟将头快速往左侧一偏,箭落了空。
  “胡达利……”一句话未完,乌克亚翻身上马,一声喝令之下,随从的十余名手下顿时杀了出去。
  我被留在了原地,眼看着瓦尔喀人在乌克亚的率领下包围住了胡达利的手下,在人数比例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乌拉人很快被砍杀殆尽。
  胡达利一看情势不对,竟掉转马首企图逃跑,乌克亚紧追不放。我远远地瞧见他们在马上拿着大刀互斫,只几个回合,乌克亚的随从已纷纷追至,胡达利突然将阿丹珠推落马背,混战中,阿丹珠险些被马蹄踏到。
  我惊骇得捂住了嘴,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达利借着阿丹珠成功制造了混乱,随即骑马逃遁。乌克亚记挂妹妹的生死安危,无心恋战,于是喝阻手下追击。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乌克亚已经将面无血色、陷入昏迷的阿丹珠抱在了怀里。我颤声问:“怎么样?她……”
  “她没事。”乌克亚的脸色略些苍白,但面对我时,仍勉强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倒是让你受惊了,真是抱歉!”
  我摇摇头,饱受惊吓的心脏得到稍许安慰,可双腿却不停地哆嗦,险些瘫到地上。
  幸而是有惊无险!但是……但是,瓦尔喀和乌拉的关系……
  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我不安地看向乌克亚,那张年轻的、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破釜沉舟的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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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乌拉的和谈破裂,时机紧迫,策穆特赫贝勒不得不痛下决心,发出书函向建州努尔哈赤求援,表明瓦尔喀部落愿举族迁至建州,投效于淑勒昆都仑汗,只请求建州发兵支援,接取家眷。
  说起这个昆都仑汗,还是之后听乌克亚无意中谈论努尔哈赤生平时我才知晓。原来去年年底,以巴约特部首领贝勒恩格德尔为首的蒙古喀尔喀五部贝勒会见努尔哈赤,竟共尊努尔哈赤为昆都仑汗。
  汗之称谓,在蒙古族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尊称,没想到努尔哈赤在蒙古的威望竟有如此之高。
  书函送出后三日,乌拉大军攻占瑚叶路诸部。一时间,朝鲜国境内的会宁、稳城、钟城、庆源、庆兴和茂山,这东略六镇周围以及东北各部女真无不听从乌拉首领贝勒布占泰号令。
  其后,由乌拉博克多贝勒率领的乌拉骑兵开始不断骚扰瓦尔喀部,大肆掠夺人、畜、谷物、铁器,大军甚至一度进逼至斐优城城外一里范围。
  二月,乌拉铁骑步步紧逼,在乌克亚的率领下,瓦尔喀部族士气虽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然而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这是不争的事实,再如此拖耗下去,斐优城早晚得沦陷。
  眼看着乌克亚劳心劳力,一天天地憔悴消瘦,我原先还对于向建州求援之事惴惴不安,到如今却也万分期待着援兵快些赶来,要不然满城妇孺老幼都将不可幸免。
  “阿步!”乌克亚跨上楼头的第一件事便问,“可有异状?”
  我含笑摇头。
  因为是非常时期,乌克亚规定举城男女老幼,但凡拎得动刀剑棍棒的都得整装备战。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索性穿起男装,腰上配置了把短剑,像个男儿般守卫起斐优城。
  可惜我一没学过箭术,二没练过武功,所以只能守在角楼上当个哨兵。
  乌克亚神容憔悴,但笑容仍像往日般挂在脸上,看得人不由得精神振奋——他是个极好的统帅,有他在一日,军心便永不会动摇。
  “阿步,累不累?累的话我让阿丹珠替你……”
  “不用!”这点苦算得什么,至少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危机四伏,但是此刻我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我步悠然的真心。
  乌克亚看着我的笑容有些失神恍惚,他已经很多天没合过眼了,我觉得他似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就比如现在,他眼睛虽然睁着,但神志似乎已然睡过去了。
  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他惊了一下,猛然道:“什么事?”
  我扑哧一笑,“没什么……”然后拍拍他的肩,柔声说,“困的话,就在这里眯一下,我替你守着,有什么情况马上叫醒你。”
  他愣了愣,一把握住我的手,神情有些激动:“谢谢……谢谢你,阿步。”
  “没什么好谢的,应该的。”
  乌克亚也是真累了,他身披厚重的甲胄,拣了处干净的墙角倚着坐下,也不敢解下身上的箭囊腰刀,便直接将头歪着闭上了眼。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城外,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城南门的角楼燃起了袅袅狼烟,我心中一凛,随即往左看去,隐约可见南门城外有一股骑兵冲进了屯寨。
  “乌克亚!乌克亚!”我急忙唤醒他。
  乌克亚从地上惊跳而起,“什么事?”
  “乌拉兵!是乌拉的铁骑!”
  “有多少人?”
  “不是很清楚,估摸着起码上千!”
  屯寨内的屋舍很快被人放火烧了起来,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顺着风吹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揪痛。瓦尔喀主要兵力都集中在外围屯寨,内城中仅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以及首领贝勒家的内眷亲属。
  “速将东门和北门的士兵调至南门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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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忙将牛角制成的号子拿起凑到嘴边,鼓足劲呜呜地吹了起来。吹这号角挺费力,我只吹了一分钟便感觉胸闷气喘,趴在栏杆上呼呼地喘气。
  “我出城去!”乌克亚转身就走。
  我一把抓住他,“不行!你是主帅,你不能轻易涉险!”
  乌克亚痛心疾首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里颤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望着他倔强坚毅的背影慢慢从楼道口消失,我不禁黯然,胸口憋闷得直想大声吼上一嗓子。
  我只能默默地守在角楼里,看着远处屯寨内的熊熊烈焰映红一片,与夕阳橘红色的落霞交辉在一起,绚烂的色彩刺激得我眼睛酸痛。
  泪无声无息地滴落。
  战争的严苛和残酷再一次赤裸而真实地展现在眼前。
  我无法逃避!
  厮杀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我知道一定是乌克亚带了瓦尔喀残存不多的兵力赶去支援,可是杯水车薪,又能救得了几何?
  “步姐姐!步姐姐……”阿丹珠仓皇的呼声从楼下一叠声的传来,她慌慌张张地爬了上来,“你瞧见我哥哥没?”
  我看了眼她,将头慢慢转向火光处。
  “他……他果然去了!”阿丹珠颓然地坐倒在地,“他怎么那么傻……”她忽然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安慰她的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阿丹珠爬起来,趴上栏杆远眺,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噫呼惊叫:“那是……常柱和胡里布……”她抓紧我的胳膊,拼命跳脚,“是常柱和胡里布——”
  “是什么人?”
  她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是乌拉的大将!他们很厉害的……哥哥……哥哥……”她颤声抽噎,肩膀耸动。
  屯寨内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厮杀声却越来越弱……我攀住栏杆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快支撑不起自己身体的重量。
  乌克亚!乌克亚……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泪水渐渐漫上眼眶,这时眼前突然一花,一团红艳夺目的光芒冲入我的眼帘。我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阿丹珠却已然叫道:“那是什么?”
  红色的旗幡!红色的……在那个瞬间,我脑海里竟荒谬地浮现出抗战片中飘扬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空,屹立不倒的五星红旗。那种陡然间涌出的得救般的狂喜让我兴奋得血液倒流。
  “正红旗的旗幡!是建州的正红旗——”我激动得大叫大嚷,转身抱住阿丹珠泪流满面,“是他们来了!是建州的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瓦尔喀有救了!斐优城有救了!乌克亚……乌克亚……”
  “正红旗……真的是建州的援兵来了吗?”阿丹珠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喜极而泣,“是真的吗?我们有救了?”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转身冲下楼,步子迈得急了些,在最后几级台阶竟踩了个空,一个骨碌栽到了楼底。
  “步姐姐!”
  我脑袋有点发晕,忍痛爬了起来,“没事!没事!不打紧!阿丹珠,你快去告诉你阿玛,让他召集全城老少全部人力,打出城去!快……”
  阿丹珠满口答应着去了,我揉着摔痛的右膝,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蓦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我不由得僵住了。
  正红旗!那不就是……心脏怦怦怦剧烈跳动起来,我压抑地张嘴呼气,心乱如麻。
  是他吗?是他来了吗?我该怎么办?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周围凌乱的脚步不断,然后是一阵阵欢呼声。我猛然回过神,发现这时城门已然大开,斐优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建州铁骑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内城。
  迎风飘动的一幅幅白色旗幡,让我的心再次受到无比的震撼!
  怎么还有正白旗?!
  目光一掠,我随即在骑兵中找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浓眉大眼,憨态可掬的笑容,正骑在马上向周边的瓦尔喀族民挥手致意——我的眼眶一下就湿润起来,笨扈尔汉,那种傻傻挂在脸上的招牌笑容真是常年不变,明明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是一副傻憨可笑的模样?
  视线往他边上一扫,我又看到了费英东,这下子眼泪可当真藏不住了,刷地滚落下来。幸好周围的人都在激动地尖叫,有的喜极而泣,泪流满面,我夹在其中也算不得举止突兀古怪。
  我默默地低头,不着痕迹地溜回自己的小屋待着,只觉得内心一阵紧张,一阵忧虑,当真百感交集。
  入夜时分,阿丹珠果然找来了,人尚未进门便已嚷嚷开:“步姐姐!步姐姐!晚上阿玛替建州勇士们接风洗尘,要开庆功宴,哥哥让我叫你一同去!”
  我急忙抹去泪痕,“庆功宴?啊……你哥哥他没事吧?”
  “没事!哥哥说,幸亏建州的洪巴图鲁及时出现,替他挡开背后偷袭的一刀,要不然哥哥现在早没命了!”阿丹珠兴奋得两眼放光,“步姐姐!你听说过洪巴图鲁吗?我刚才来时远远地见着他跟哥哥在园子里说话来着。哇!他好年轻,好神气……”
  我头顶一阵眩晕,呼吸急促。
  洪巴图鲁……我如何不认得?!
  “哥哥所料果然不差,建州的淑勒贝勒待人宽厚,有容人之度,你可知道这次他派了什么人来接我们?”
  我茫然摇头,其实心中却已然有数,只是不敢把那个熟稔的名字喊出来。
  “淑勒贝勒派了他最得力的弟弟舒尔哈齐贝勒,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啊……洪巴图鲁便是他的长子。”阿丹珠忽然红颊生晕,扭捏地小声说,“姐姐,你说如果在庆功宴上我给洪巴图鲁献舞,他会不会注意到我?”
  我猝然回眸,古怪地盯紧她,“你说什么?”
  “讨厌啦!”她娇羞地跺脚,“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你……”
  “是啦!是啦!”阿丹珠把胸一挺,率直地说,“我是有点喜欢他啦!他长得年轻帅气,又那么英勇能干,是女孩子都会喜欢啊!我喜欢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我瞠目结舌,阿丹珠果然不是一般的格格!我揉着眉心,苦恼地说:“我不是说你……唉,他……他在赫图阿拉是有妻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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